企划相关2
塔利亚：龙胆花
“你还有最后的时间。”代理人说。“所以，先知，你想好自己的遗言了吗？”
……
第一句话要对塔利亚说：关于龙，那不过是我的又一个谎言。不要责怪我，因为说谎是一个先知的职业习惯。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奇异的生物，有些像狼，有些像草，但从未有过真正的龙。即使你在头上戴上树枝，也不能变成龙。因为没人见过真正的龙是什么样子的。如果有让一切重来的机会，我不会再敷衍你，也不会再逃避。我会早点放手，让你拿回属于自己的人生。我会毫不犹豫地告诉你关于这个世界更多的真相，因为梦境的世界再美，也不得不醒来，独自面对空虚的寒夜。我会祈祷我们的另一次相会，但绝不是在这个冰冷而黑暗的世界上。遗憾的是，塔利亚，我能看到未来，却不能逆转时间。我很抱歉。你不需要知道我的结局，但我希望终有一天，你会原谅我。
……
“你快要死了。”提泰妮娅对脚下的女孩说。“是谁告诉你这个地方的？”
女孩没有回答，因为她光是维持呼吸就已经很困难了。她身后留下一条长长的暗红色血迹，颜色像极了她那头红发。提泰妮娅在她身边蹲下，放下怀中种着龙胆花幼苗的花盆。
“是谁让你来这里的？”
“救命。”女孩轻声答道。尔后她陷入昏迷，留给女先知的只剩下沉默。
一次又一次，她想，该做出选择的是你们这些闯入者啊。为什么最后扔硬币的都成了我？
她伸出手，将自己的以太具象化成星盘，开始窥视女孩的未来。
……
“你们比我想象的要仁慈。”她说着，大脑飞速地转动。留给思考的时间不多了，她只能尽量拖延时间。
“毕竟我们也曾经是人类。”代理人答道。
“为黑死星效力的人类？说这种话真是大言不惭。”
“是你对人类的理解太狭隘了，提泰妮娅。”代理人叹了口气。他打了个响指，于是她身上看不见的重压便又加重了。她的脸贴在泥土上，几乎喘不过气来。“你是从旧世界幸存下来的人，你应该更理解‘进化’的意义。黑死星才是人类的未来——就连你们的政府中也有人理解我们。”
“我能猜到是谁出卖了我。我也看到那个人的未来了。无论他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投向你们，他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……”
“我们别把时间浪费在告密的小人身上。”代理人抬脚踩在她脸上。“有一点不太对劲，这里本该还有一个女孩。她在哪儿？”
……
红发的女孩看着自己的脚——本该是脚的那部分身体。苍白的根须从小腿的肌肉向外延伸，看上去瘦弱不堪。她试着活动脚趾，于是那些根须便开始无力地颤抖。她抬起头时，看到了提泰妮娅。
“恭喜你，你活下来了。”女先知说。“还记得昨天发生的事吗？”
女孩摇摇头。
“这是为了活下去，你付出的代价。”提泰妮娅的指尖轻抚过交错的根须。“你把灵魂交给了我，由此换来了你的新生。你的身躯已经和我的龙胆花融为一体。”
“你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。”她看着女孩迷惑的脸，又补充道，“因为作答的是你的灵魂本身，并非你的意识。”
“我的灵魂说要……活下来？”
不仅仅如此。提泰妮娅想，我能看见你的未来，也知道之后的日子里会发生什么。但她没有说。
“既然是交易，看来我没必要道谢了。”她继续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。“这么说来，这代价……让我变成了一朵花？”
“是的。从此你只能在我身边活动，而我绝不会离开这座花园。一旦离开太远，你就会因为失去以太的联系而死。”
“那又如何？我反正无处可去。”女孩泰然自若地答道。
“你难道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？”提泰妮娅半气半笑。“对你来说，已经没有任何未来可言了。你明白吗？”
“我知道啊。”女孩说。“未来又如何？我对未来没有兴趣。这里就很适合我。”
……
第二句话要对我自己说：关于未来，以及窥向未来的眼睛。这样一份独一无二的能力为何唯独只馈赠于我，我至今仍未想清楚答案。或许命运之手的每一件安排都自有其深意，包括让濒死的塔利亚误打误撞地找到这个与世隔绝的花园，让我突发奇想地救下她的性命，以及让代理人于此时此刻出现在我面前（他们来的未免太久）。但很遗憾，我的智慧无法看透这些事件背后的联系。如果它们是一环扣一环的链条，那么很遗憾，它该在这里结束了。
关于我的另一个事实：我曾经以为自己已经成为了超脱于这个世界的存在，此时才发现这纯属自负。我理解塔利亚了。我真的很怕死去，更怕孤零零地死在这里，被人遗忘。哦，别忘记我。
……
塔利亚学得很快。短短几天过去，她便掌握了控制根须缠绕成束，编织成假肢的技巧；一个月之后，她行走起来已经与常人无异；半年之后，借助植物组织的弹性，她已经能在花园的任何一个角落中如履平地了。此后一直到她离开的那天，她都像猎豹一样不停地在花园中穿梭。
令提泰妮娅不解的是，塔利亚从未表现出对自己的生活有丝毫的不满。她对外面的世界没有兴趣，也从不提起自己在外面都经历了什么——提泰妮娅不需要问，大概也可以猜到。她只是缠着女先知不放，不厌其烦地问着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。
“你说我的身体和花合而为一了。”她问，“那到底是什么花？月季？玫瑰？还是郁金香？”
“龙胆花？”
“为什么要叫龙胆花？”
她真的答不上这个问题。“我还没变成这样之前的世界里就有这种花了。”
“那个世界里是不是有龙？”
“我想曾经有过。”
“龙是什么样子的？”她把两根早已准备好的树枝插在头顶。“这样像龙吗？”
那段时间里很少有外人踏进花园，所以她有足够的时间一个个回答塔尼亚。这场问答游戏理论上永远没有终结，最好的办法就是一直顺着答下去。她努力回想自己小时候读过的那些有龙的童话故事：长着巨大的翅膀和尖锐的爪子，身上布满鳞片，头上长着角。它们都是些守财奴，睡在洞穴里堆积如山的金币上，吃掉每一个觊觎这些财宝的人。真是讽刺，龙又不需要花钱。为什么它们要费劲心力保护这些没用的金属？
“你为什么想变成龙？”
“如果我也是龙的话，我就能保护你了。”
“但我不需要你保护。总有一天，你会离开的。”
塔利亚困惑地摇摇头。
“那怎么可能？对我来说，你就是我唯一的家人。”
“和那无关。”她答道。“真的到了那一天，你没有选择。”
……
“她在哪儿？”代理人再次问道。疼痛使得她的思绪再次回到了此刻。
“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。”
“这是黑火。”代理人说。“这是用以太浓缩的火焰，你可以把它理解成一瓶岩浆。我本来是打算把这东西浇在你头上的。只要说出她的下落，我可以当这东西没存在过。”
“我不认识你说的这个女孩。你被骗了。”
黑衣人点点头。“那么，对我来说，你现在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——”
“——滚吧。”她说。这就是她对塔利亚说的最后一句话。
塔利亚没说什么，因为镇静剂已经开始发挥作用。两个士兵将她抱起，送上飞船。邓肯将军站在她身边。
“你自以为解放了她的灵魂。”邓肯说。“但她接下来的日子只会为了替你复仇而活。”
“答应我，尽量阻止她。”她说。“她是个单纯的孩子，并不理解所谓的命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。很多事情都不是靠努力能解决的。”
“如果你改主意了，你随时可以联系我……”
“我必须在这里等着代理人，死在他们手上。这是未来的一部分，也是必要的一步。”
……
第三句话要对罗杰·威尔斯说：鉴于他早已死去，而我也要紧随其后，这些话其实同样也是说给我自己的。罗杰，罗杰，罗杰。他们说人将死之时，思维会变得无限敏捷，眼前会在顷刻之间重演自己的整个人生。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见过同样的景象。你躺在纽约的街道上（很不可思议，我现在居然还记得纽约），身体几乎被子弹扫射成两截时，我不知道你是否会想起我们的愿望：要有一座自己的花园，还要有一个女儿。这个愿望已经随着旧世界一起消失了。你让我在新世界中活下去，我照做了。即使如今还在用这具身躯活着的早已不是那时的我，我还是忠实地按照你的命令活了下来。我们这些旧时代的人早已毫无希望，这一点你也清楚。那么你的遗言究竟意味着什么？是祝福？还是诅咒？
……
当代理人捏住她的脸，将那些黑色的火倒进她的口腔中时，她没有挣扎。火焰正在四处肆虐，很快便吞噬了她精心打理的花园。在那些隐藏在花丛中交错的小径上，将自己打扮成龙的女孩曾经一边大笑着，一边叫着她的名字。她看着星盘的碎片在眼前分解成无数细小的尘埃，在炽热的空气中盘旋上升。这时她转念想到，自己需要的并不是什么遗言，因为言语没有任何意义。她所期许的未来并非遥不可及，过去的每一刻都是通向它的阶梯。
所以，直到最后，女先知提泰妮娅都没有再说过一句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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